二二八的歷史教訓應如何領受?

──從王作榮的褊狹心態談起

 

陳儀深/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

 


被前總統李登輝拔擢的前監察院長王作榮,在公元兩千年台灣政黨輪替以後更加活躍起來,不但寫文章、上電視,最近更出版專書,批評李登輝、罵台灣人,把個人的窮通恩怨與社會的是非混為一談,其在媒體的曝光率之高,顯示他頗代表某種省籍情結與褊狹心態,值得在今年紀念二二八的時候,當作反面教材評論一下。

王作榮習慣把自己的信仰當作客觀的真理,卻禁不起驗證。他標榜自己從來沒有排外思想,「因為我是儒家文化培養出來的,『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』」,其實這類的格言在世界上其他國家、其他宗教莫不有之,那麼世界上果真無人有排外思想?何況「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」的夷狄華夏思想算不算排外?標榜儒術的中國帝王有沒有窮兵黷武殃及鄰邦的?恐怕王作榮都沒有認真想過。

王作榮又說:任何一個有前途、有希望的國家及民族,內部都會有一種自我清洗的機制,不斷的在掃除這些政客垃圾──他質疑「台灣有這種文化嗎?」他肯定「中華民族與中國是有這種文化的,不然不會有五千年的歷史。」僅憑五千這個數字,以及「人與制度都是文化的產物」這種無關緊要的命題,就能推論出中國具有自我清洗的機制?不知道蟑螂在地球存活的年代數字,能推論出什麼偉大「文化」來?

王作榮認為台灣社會已無是非正義可言,戰後台灣「民窮財盡」,充滿「啼飢號寒的慘狀」,胥賴廉潔有能的國民黨政府,逐步進行經濟、社會、政治的建設,才有後來的富裕安定,但是所有這些(功勞)在過去十二年來,一聲外來政權,一聲白色恐怖,便全部被抹殺掉了,王作榮還顧影自憐地說:那些建設台灣、為人民打拚的人,一夕之間都變成了中國豬,真是天理何在。其實只要是公平的政治、經濟或歷史學者,應該都不否認戰後初期台灣的發展程度,超過當時中國絕大多數的省份,日治五十年的基礎絕對是台灣後來快速發展的主因之一,王作榮膨脹國民黨的偉大功績也就罷了,他還忽略政治安定、經濟發展的背後,是犧牲多少台灣人的生命自由、多少農民的利益所換來的;兩蔣主導的特務系統如何迫害人權,也是愈來愈清楚的歷史事實,王作榮卻以一句「廉潔有能」的政府,就把所有罪過「全部抹殺掉了」,如此握拳頭、喊口號的王作榮,有什麼資格批評台灣知識份子對歷史帶著「偏激意識型態的分析與評價」?

吾人不知王作榮在何時何地、聽到那些台灣人對外省人罵「中國豬滾回去」,如果新國民黨連線(或新黨)多年前到南台灣辦活動,挑起激情的群眾對罵,可以把帳算到所有台灣人頭上,那麼九○(或九一)年台北中正紀念堂有一群外省籍「愛國××會」份子當眾強迫那些參加學運的大學生向中華民國國旗下跪,可否把帳算到王作榮的頭上?

族群間的歧視和輕蔑,重點其實不在於誰對誰罵過一句什麼話,而是在於制度性的壓迫。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夕,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二十多位一級主管之中,只有一位教育處的副處長宋斐如屬本省籍;當時國民黨政府領導人總是把台灣與中國的文化差距歸因於「日本奴化教育的餘毒」,必須予以清除,所以有後來走火入魔的「請說國語」運動;而打破世界紀錄的萬年國會,更進一步坐實外來政權的指控。所幸,解嚴以後除了政治日趨民主,也有愈來愈多的外省人認同台灣,自認是台灣人,成日「是台灣人,也是中國人」,這原本是長久共同生活之後少數族群向多數族群融合的自然現象,王作榮卻對此感到難過悲哀,且以「亡國奴」相責!

二二八事件與五○年代白色恐怖政治案件比較起來,除了同屬「國家恐怖主義」造成的不幸以外,二二八特別帶著族群矛盾、族群衝突的色彩,從而牽涉到認同層次的問題,不是空喊口號就能超越的。進入二十一世紀且號稱民主自由、進步繁榮的台灣,如果歷史反省的主流聲音,是由若干矯情的台籍政客高喊寬恕包容,以及王作榮式的褊狹心態來代表,那麼不但台灣社會應同感羞恥,而且也應為二二八的陰霾尚未揮別感到憂心。

原載於2001年2月21日自由時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