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的主奴辯證

 

李永熾/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

德哲黑格爾在大著《精神現象學》中曾闢一節專論人類的主奴辯證過程。黑格爾認為人類的歷史發展就是「自由意識」的發展,自由意識必須經由賭生死展開的「相互承認之鬥爭」,才能獲得。在這鬥爭中,不怕死,敢貫徹自己主張,藉以迫使他人承認自己尊嚴的人,就成為支配者,成為主人;怕死,從鬥爭場域脫落的人,便承認主人的尊嚴,並加以接納,自成為奴隸。換言之,在「自由意識」的發展中,能發揮主動角色的是主,被迫居於被動角色的是奴。主者具有普遍性,奴者只具個體性。但是,主與奴以物與勞動為中介。主傾向普遍性,得以確立自己的主體性,卻也忽略了主奴間之中介物與勞動,而只享受奴者勞動的成果──財富。在這層意義上,主脫離了勞動,意味從勞動的異化,而轉化為被動的存在。反之,奴者則透過自己的勞動,進入自然世界中,讓自然世界發生變化。奴者的勞動使自然世界轉變而成為人性化的歷史世界。經過這種創造性的活動,奴本身也發生變化,創造了全新的自己。於是,奴開始排除主,讓主死亡,自己變成主。新主自然會面臨到舊主的反撲,但反撲後,再度形成主奴的辯證,還是形成新的統合體?自然是自由意識發展的重要主題。

黑格爾的主奴辯證很適合拿來論證台灣這五十年來的歷史發展。如果我們將二二八事件視為外來者與本地人「相互承認的鬥爭」,那麼在這場鬥爭中,顯然外來者獲得了主的地位,本地人則落人奴的境域,主自認為具普遍性,而將台灣的文化、教育與環境視為個體性低層次的事象。主掌理支配性事務,奴只能從事養育主的事務與勞動。換言之,作為主的外來者掌理反攻大陸的政治事象,本地的奴則從事勞動與經濟事務。然而,誠如黑格爾所言,主脫離勞動,被勞動異化,而成為被動的存在。奴者的台灣人藉勞動與各種中介物逐漸改變五十年來的自然世界,而轉入人性化的歷史世界。奴者的台灣人獲得主體性與自主性,讓前主死亡或蛻變。很顯然,前主是要繼續自我異化,疏離於台灣,還是與台灣人共同昇華為台灣新的統合體?自是一項非常重要的選擇。

當前,台灣正面臨主奴辯證將持續進行,抑是進入主奴辯證的新統合時刻?本土化是台灣人作為奴者依勞動改變自然世界、進入歷史世界的過程。過去的主人要繼續成為支配性的主人,還是自我進入同一的歷史世界,與先前的奴者,成為具主體性的新主人,當然是很重要的觀察點。台灣人由奴者藉勞動改變了自己,建構了歷史世界,所謂本土化只是奴者時代以物──經濟物(金錢)為憑藉點的範疇,還是具有「氣魄」的歷史世界創造者,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。歷史世界不是堯舜以來的自然世界,而是具有自我發展的自由世界。所謂本土化是不依恃他者、有其自我範疇的自我意識之發展。以台灣言,不依恃中國,自我開創新局,就是本土化;另一方面,本土化是與國際化相對應,國際化(或全球化)乃相互承認的鬥爭(或合作)場域;有本土化,才有國際化的可能。而中國只是台灣國際化的一環,換言之,是台灣必須與之進行相互承認鬥爭的一部分。

然而,以台灣當前的情境觀之,反本土化的人常將本土化與國際化對立,而不認為本土化是台灣從奴者情境自我開展的重要過程。反李登輝者大都以反撲或復辟的心態要台灣回歸十多年以前的主(外來者)奴(本地人)狀態,因此對土本化不是沒有深切了解,就是故意扭曲。同樣,過去的奴者也忘卻十多年來本土化的自我開展過程,仍執著於物──金錢,而寧願繼續做中國此一自然世界的奴者,王永慶的「一中」言論就是最好的寫照。台灣許多資本家依然活在五十年來的奴者世界。

整體而言,台灣經由本土化的主奴辯證過程已創出人性化的歷史世界,但許多舊勢力,包括政客、學者、媒體,依然存活於舊時代的主者世界;許多台灣商人、資本家雖然與大多數台灣人創出了新的歷史世界,心態上卻依然活在舊時代的奴者世界,執著於物,忘卻藉物與勞動創出新局的自由意識。許多台灣政客也同樣活在舊時代的奴者世界,而執著於另一物──權力,忘卻了改變社會的衝創力。我們創出了人性化的歷史世界,似乎又要回歸於主奴辯證的鬥爭時代!

原載於200174日自由時報